当前位置: 藏獒 >> 藏獒的天敌 >> 认识万玛才旦从青海到北京
王小鲁
一
首先我要讲述一下我和万玛才旦以及他的作品的多次相遇。
我第一次看他的作品,大约是年,是他的处女作《草原》,那是万玛才旦在电影学院的毕业短片。我当时的反应,对他这部短片的镜头语言不是太喜欢,但它的内容对我的刺激还是很大的。老奶奶放生的牦牛被人偷走了,于是德高望重的村长带老奶奶去邻村找偷牛贼,他们找到了两个年轻人,找他们的原因是他们去年偷过羊。年轻人当然极力否认,然后只好让他们对着经卷和神灵发誓。之后年轻人对村长说,你儿子之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最后村长发现,偷牛的果然是自己的儿子。
这部影片竟然是关于偷窃的,这打破了我对西藏那个空间的固有想象。另外,这部电影的叙事非常好,它将每个人物都置于一种紧张的心理活动中。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他们并没有偷牛,但他们以前偷过羊,所以他们内心也是不安的;对于村长,来找这些犯过错的人,他内心应该也带着忧虑,因为他的儿子也犯过错;老奶奶内心也不平静,从她的话语中,可以听到她的心声,如果偷牛贼被找到,他就会被逮捕,她放生的功德就变成了罪孽,这是她的逻辑。这样的一个伦理情境是我们所不常见的,但却是我们可以理解的。这里面体现了万玛才旦的叙事才华,他在一个伦理事件的展开中,植入了一个深刻的反省维度,这里面也包含着某种宽容。我感觉万玛才旦的道德态度以及对于世事的理解是很开阔的。
年,他的《静静的玛尼石》出品了,这是第一部藏族人用自己的母语拍摄的长剧情片。不过这部电影的票房不好,这一点当时是被媒体作为一个文化现象来进行报道的。年,我去青海,经西宁周转去玉树的苏曼寺,那时我有一种location的研究思路——去影片拍摄的外景地考察,而且那时在写实影片中也有一种思路——让片子返回到被表现对象的当地,让当地人看到关于他们自己的作品。我住在一个藏族朋友家,他家里有三个喇嘛,我将《静静的玛尼石》拿给一个17岁的小喇嘛看,小喇嘛看了一会,就蹦跳着走开了。但这并不代表什么。小喇嘛特别时尚,喜欢跳街舞,家里已经有一辆越野车,但他说他希望有一辆宝马。因为《静静的玛尼石》虽然年拍成,但其实故事时间大约在年代左右。拍摄的时候,万玛才旦已是中年,这部影片有了怀旧感。《静静的玛尼石》也许是万玛才旦最为深情的一部。尤其是小喇嘛过年回家,他骑在马上,父亲则牵着马,那一刻的光影营造得非常诗意和神圣,音乐也让人动情,这部分被拍摄得如同一个童话。
上世纪90年代的藏区,是现代性君临高原的关键时刻。导演对此持有什么态度呢?影片中一个重要的意象是电视机,小喇嘛想把家里的电视机带到寺庙里给师父看,父亲说这东西带到寺庙里面不好,在他们眼里,电视机和寺庙的神圣气息不协调。但是这个电视机里面播放的是《西游记》,这部电视剧显然与佛法有关系。万玛才旦对于文化冲击的态度是温和的、思辨的,他没有坚定地施与一种否定性。
回村过年的小喇嘛去看藏戏《智美更登》,当中他觉得没意思,就向扮演男一号的哥哥要钱,台下的姑娘说,智美更登你发发慈悲,给小喇嘛几块钱吧。哥哥只好给弟弟几块钱,弟弟拿这钱就去了录像厅,录像厅在放香港枪战片,暴力和情色以及接吻镜头,让小喇嘛很不好意思。可以看到这里面的逻辑层次,它言及了藏地生活的几种面向,在很短的篇幅内将它们组织在一起,将藏地新生活粘稠的纠结状态描述了出来,所以我说万玛才旦是一个思想家。
三
那年去西宁和玉树旅行,第一次和万玛才旦联系,他说他正在拍片,拍的就是《寻找智美更登》。那次青海之行去了囊谦县的苏曼寺,和我们同行的一个香港女孩情感出了问题,她一直在追问师父情感方面的事情。师父说,一对夫妻,如果成天打架,互相折磨,证明前世他们有恩怨没了结。如果两个人过于相爱,如胶似漆,也证明前世的姻缘是不好的。最好的关系就是平淡,当时觉得这句话有点令人费解,后来才觉得很智慧。
《寻找智美更登》()讲了一个老板带着导演,去寻找扮演智美更登的演员。这个演员是扮演智美更登妃子的女演员推荐的,她和老板、导演一起同行。在路上,老板不停地在讲述自己的初恋,说当年的爱情如何强烈,后来失去对方,又是如何地痛苦万分。但是,现在他再讲起来的时候,那些痛苦就好像是别人的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解释说,以前那么难过,是因为第一次接触女人的缘故吧,他很轻易地将过往的激情给解构掉了。
影片中那位一直沉默的女演员,带着面纱,我们看不到她任何的内心活动,其实她是最用心的聆听者。她推荐的扮演智美更登的男演员其实就是她前男友,她一直放不下他。听完了老板的故事,他毅然将男友送他的围巾还给了对方,放弃了这段让她痛苦的感情,她因此获得了解脱。
苏曼寺僧人的观点,对于我理解《寻找智美更登》很有帮助。古典文化里热衷于讲述爱情的神圣,很多故事的结尾,往往都是当事人陷入了一种非理性的昏迷。而万玛的这部片子,是放下执念的故事。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万玛才旦在本民族文化中去寻找表达的思想范畴,而且进行了可以为我们吸收的当代转化,可以说是一次有成效的文化翻译。
之后,我与万玛才旦交集稍微多了起来。记得我们在北京做影展的时候,邀请他的片子和他本人前来参与。再后来他拍摄的影片《老狗》到南京影展(CCIF)参展,那年我是选片人之一,我们知道这个片子当时正在送审拿龙标,而南京影展主要放映所谓的民间影像,拿了龙标的影片有它的展示空间,这里基本不收。就在大家讨论这部影片的属性的时候,就听说《老狗》拿到龙标了。影片结尾做了一个很小的修订。故事是这样的,一个老人有一只很老的狗(藏獒),总有人来偷这只狗,因为这种在草原被看作是神兽的狗,在东部城市作为宠物很受欢迎。老人家最后不胜其烦,他亲自把狗杀掉了。在原来的版本中,这一幕比较直白,处理后这一幕就比较晦涩。但是狗的命运是一样的。
年春天,我写了一篇长文《电影藏语与藏语电影》发在报纸上。那应该是比较早的系统论述万玛早期创作的文章。我提到一个概念“电影藏语”,就是说,文字性的藏语是很直观的,与汉语不同,那么藏地会不会也产生独特的电影语言呢?万玛电影的内容思想非常独特,那么他的视听,是不是也会形成独特的表达体系呢?
另外,当年万玛才旦团队有意识地保持了一种纯粹性,从导演、美术到摄影、剪辑,都是藏族人。我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谈电影藏语的。如今万玛才旦的团队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格局,很多其他民族的人加入进来。他之前的做法,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就是给了很多藏族人参与电影的机会,培养了一批藏族电影人才,比如松太加、拉华加。
再之后,我们熟悉的几部重要作品,就是《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这三部中,《撞死了一只羊》很独特,但我觉得它对于观众提出的要求太高了,里面包含着诸多藏文化的密码,如果说文化翻译,这部电影只是翻译了一半。关于这个方面,我和万玛才旦导演曾经有一个对话。在这次对话中,我说:“当我去要求一个藏族导演进行更深入的文化翻译,要让这个宗教的特点更加被普遍化理解的时候,这可能也存在一个霸权的问题。我们汉族的人去表达自己的文化,比如祖先崇拜,就不会考虑这么多。而藏地导演呈现自己的文化脉络,我们就要求他解释,这可能也是一种不平等。”万玛才旦说:“对。我在进行电影创作的时候,其实一直在做着对于强势但文化或者对一个更大的群体或者一个强势的市场的妥协。”
《撞死了一只羊》的票房对于万玛才旦的电影来说是空前的,这是由各种原因所决定,比如王家卫带动了宣传。不过这部影片从侧面给予我很多启发。《撞死了一只羊》是关于复仇的主题,如果不明白藏文化,还是会觉得突兀。今年年初我研究陈国军的《无情的情人》,这是一部著名的藏族题材电影,因为它的创作和发行,都有着离奇的经历,它与《撞死了一只羊》一样,也是关于复仇的,里面刘晓庆扮演的藏族少女十分妖娆、性感,这部影片上映两天就被下架了,有人说原因是刘晓庆扮演的藏族妇女形象有争议。今天的人要研究这部年的电影,很难还原当时的观影气氛。于是我就一些问题,向万玛才旦导演求教。非常巧合,他说他当时就看过这部影片。
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这是一部说汉语的藏族电影”。其中刘晓庆的形象很泼辣,“富有感染力”。然后他说,其实复仇是康巴地区的一个文化传统,藏族作家阿来的著名小说《尘埃落定》,也是关于复仇的。《撞死了一只羊》里面的索朗旺姆扮演的老板娘,也曾经引起了争议,很多人觉得她过于风情,但这个争论没有带来更大范围内的负面效应。
四
现在,我们可以谈一谈《塔洛》和《气球》了,这两部电影在工艺上更为成熟。从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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