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藏獒 >> 藏獒的繁衍 >> 寻找被遗忘的神灵解读涂向东摄影作品
导读
摄影家千里驱车历尽艰险深入无人区,乃是为了寻找和发现。而他们的发现又唤醒人们,我们应该思考点什么了。
长期的农耕开拓,种植业的兴盛,将人类从大自然中逐渐分离出来。工业革命的兴起,又将人类带到了机器时代。我们对大自然的依赖度越来越低,似乎我们已经完全可以脱离大自然而生存。这在很大程度上滋生了更多的傲慢,更多的自信。我们变得很少回顾过去,总是以一种向前的眼光面对未来。对于过去的记忆,遥远的记忆,只有人类学家在掘开表土之后,才偶然发现曾经的时光。我们甚至难以相信,在从前,从前的从前,我们曾经与那么多的野生动物生活在一起,各种兽迹和我们的脚印混合交织,踏着丛林里堆积的树叶和肥沃的腐殖质徜徉在一片迷茫之中。或者说,我们曾经就是众多野生动物中的一员,我们和它们密不可分……
现在,我们一点点远离了它们。实际上,我们所远离的,是曾经的自己。人类建立了乡村,建立了城市,无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水泥森林割断了我们回望往事的视线。除了人类设立的动物园,我们差不多看不见曾经和我们朝夕相伴的其他动物了。人类的贪婪和无所顾忌的拓展,不断蚕食它们的领地,在长期的生存斗争中,人类将它们作为捕猎的对象,世界上的物种变得越来越少。只有那些具有强大生存能力的动物,才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获得生活的权利,在我们难以生存的独特区域才能保持它们的尊严和自由。
但是,我们在似乎不断的进步中发现了自己和环境的重要关系。大自然给予生命的最重要的法则,就是我们不能脱离环境而生存。而这些野生动物就是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重新发现,没有其他物种的存在,我们的生活不仅变得枯燥和毫无趣味,也无法继续在这个星球上继续存在。我们之所以仍然还继续保持繁荣的表象,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其他动物还在远离我们的地方继续守护着我们、陪伴着我们。
它们不仅拥有自身的美,拥有无比健康的活力,还是一个个被遗忘的神灵。即使是我们生活中具有神秘魅力的许多传统,曾是它们所赋予的。比如说,我们在体育竞赛中的许多项目,奔跑,投掷,跳跃,射箭,以及我们的民俗中一些内容细节,都和曾经繁茂、万物共存的丛林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类从来不是独自生活的,只是在我们身边的亲密伙伴远离了我们,隐藏到了它们能够获得生存条件的地方。它们一直存在,它们默默地从远处望着我们,它们一直拥有自己的生活。
辽阔的西藏可可西里无人区,高峻挺拔的阿尔金山神秘轮廓,汹涌起伏的荒漠戈壁与一望无际的冻土沃野,一个人带着照相机,在时刻有着生命危险的无人区寻找那些被我们忘记了的大自然的精灵。山峦的背景,地平线的背景,和雪山的背景,大自然单纯、纯洁和寂静,和平时喧嚣的城市形成强烈的对比。就像天文学家借助望远镜,发现遥远的星体、宇宙的奥秘,生物学家借助显微镜找到了肉眼看不见的细菌,而涂向东先生借助照相机寻找和发现我们业已遗忘了的美。这是一种机械时代精密镜头下的新体验,以有限视野里捕捉到的奇妙的视觉之美,一种向外窥望过程中的自我发现和瞬间定型,是个体生命经验和世界形象的高度契合,也是对事物形象隐藏着的认知结构的视觉穿透。
为了寻找更好的角度,他在阿尔金山广袤的无人区驱车驶向沙漠高处,不料陷入了沙漠。只好和同行者一起挖沙自救。具有探险家气质的摄影师们,在强烈的高原反应中耗时5-6个小时,才脱离险境。另一次,在青海都兰县境内,大雪纷飞中突遇野藏獒攻击,同行者都上车逃避,因专注拍摄而来不及逃避,只好凭借摄影器材冷静与野藏獒对峙周旋,侥幸脱险。但因在高海拔地区跋涉,造成了耳膜穿孔,经过半年多的休养治疗才痊愈。奔赴拍摄地,从太原出发,自驾要奔驱多公里,加上无人区缺乏补给条件,需要做好各种准备。为了拍好一张片子,付出的辛苦可想而知。他常常在头痛欲裂的高原反应中,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危险,甚至几度晕厥。对于一个摄影家来说,在每一张精彩的片子后面都隐藏着一个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某种意义上是摄影作品价值内涵的有效组成部分。世界的绝美存在,有着惊心动魄的绝险底座。一个被定型的画面,包含了它的审美效果被实现的过程。而且在这个实现的过程中,镜头所捕捉的,具有多重的魅惑:它不仅是偶然选择好了的视觉框,也不仅仅是单纯呈现客观事物,还包含了个人的主观意识——摄影家个人的经验、审美直觉和对生活本身的理解,都凝聚在按动快门的刹那间。
摄影艺术不仅是技术与观看的简单关系,它意味着现象学意义上的“在场”。它必须依赖物质世界而形成作品。它是对物质世界的再发现,是一种“观看”的富有意味的选择,以便最后实现与读者的共同“观看”,并传递发现的意义。那么,他究竟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发现了什么?他要用这样的镜头告诉我们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荒野上寻找?这让我想起了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中所描述的场景——鲁滨逊被无边的海浪抛弃到了一个荒岛,他所面临的最重要的恐惧,就是如何生存下去。但是,当他从搁浅的船上取下各种必备品安顿好住处之后,另一个危机随之而来,那就是遗忘。他用刀在一个柱子上刻下了自己登上荒岛的日期,并每天在这里刻上一个刀痕。这意味着,对于人类来说,最重要的危机只有两个,一个是生存,一个是遗忘。鲁滨逊的故事是一个人类寓言。
但是,鲁滨逊的遭遇出于意外的被迫,而摄影家的荒野工作却是一种自我选择,一种因拍摄对象而不得不选择的场所境遇,从而也获得了另一种冒险的精神体验。这种体验将融入摄影家对自身工作的理解,也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涂向东先生的作品,有着自己的独特基调,有着自己独特的美学——一种基于中国绘画美学的构图、人类对于自己和大自然关系的情怀和生活多样性的价值的独特理解与审美取向。从形式感到内容,都展示了从内心升腾而起的某种秘密气质,以及追寻古典理想艺术家的远大抱负。
来看看他的作品吧。他镜头下的野牦牛、藏羚羊、藏原羚、藏狐和岩羊等动物,完全和它们所生存的背景融为一体,它们和自己的背景不是两种分离的景观,而是被大自然铸造在一起,成为一个充满活力的共同体。只不过一个在另一个中间,生存者转化为背景的灵魂。那些看起来静态的景物为生存者提供了生存资源,提供了生活的空间,提供了一切可以提供的东西。没有这样的背景,就没有生存,就没有大自然活力四射的魅力。无论是起伏的沙丘,还是绵延不绝的山峦,无论是岩石交错的悬崖,还是遥远的地平线……它们自身有着不朽的旋律,有着神秘的节奏和丰富的调性。每一幅画面上所展现的,都蕴含这内在的天籁,它不仅供我们观看,还能够让我们倾听。
牦牛的奔跑浪漫、快乐、有力,它的每一步都叩击土地,并呈现了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体的深沉个性。我们能够感受到它冲破一切的、不可阻挡的力量和决绝的勇气和血性。闲散的藏羚羊则有着休闲者的优雅,在辽阔的天空下尽情享受着生活。四周的荒凉只是给我们欣赏的,但在它们看来,这荒凉中隐藏着只有它们能够感受到的繁荣。而那里的野驴似乎和我们见到的乡村驴子没什么不同,只是它们摆脱了奴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家园。从它们的身上,我们会感到自由生活的可贵,感到我们自身所失去的东西。其中深藏着一种对格式化的生活的反叛,对人类历史中具有深层价值的某些事实的追寻。人类的进步中既有令人可歌可泣的骄傲和欣慰,也有失落和悲歌。
涂向东重要的是,涂向东先生对画面构图关系的追求,含有对中国古典山水画的美学向往。他在简单的构图中寻找事物的丰富性。可以说,在荒凉的、广袤的无人区,大自然所奉献的是一些看起来单调的色彩,它没有万花齐放的复杂色调,它不展现无穷,却展现无穷的可能;它不展示繁荣,却展示荒凉中含有的繁荣、冷峻中藏着的温馨。富有活力野牦牛、藏羚羊以及藏狐等动物,在画面上并不占有显赫的面积优势,却将其放在了更加广阔的高山、沙漠和岩石等大物体组成的背景里,并让这些活跃的、呈现各种姿势的自由精灵,成为大物体中的小小心脏。
这样的构图技法很像中国山水画中大自然和人的关系。人在其中不是被忽视的部分,而是通过缩小了人的形象,凸显了世界的辽阔宏伟,也暗示了环境对于生命的绝对意义。人必须依赖自然而获得自身的存在,必须遵守与之和谐相处的法则。同时也含有大环境生命本身的制约——就像笼子里的飞鸟,你必须放弃自由的飞翔,才能获得饲养。生命从来不是完全自由的。一切生命不是游离于自然之外,而是只有与它所处的环境同为一体的时候,自身才能获得生命活跃所必需的能量,它才可以拥有一切快乐、痛苦、奔跑、跳跃、飞翔、生与死以及有限自由。
这让我想起在一次敦煌旅行中看过的一个日本画家平山郁夫的画展。他一直把敦煌莫高窟作为自己的描绘对象。他发现,人类的创造力固然值得赞叹,但没有四周山峦的护佑,这些人类创造的伟大作品不可能留存下来。于是,在他的绘画中,从来没有单独将莫高窟作为自己孤立的创作对象,而是将那些和莫高窟共存的鸣沙山和祁连山支脉的三危山一起,收入自己的画面。人类历史上的多少创造物已经被毁,但因为这些山脉和悬崖的存在,抵挡了风沙的侵蚀,使这些多年前的鸿篇巨制得以保存下来。所以,他认为,这些大山的背景和人类的创造物应该是一体的,不要仅仅看见莫高窟中人类创造的形象各异的佛像,也要膜拜这些高山大川。这些奔腾起伏的山脉中,也有着佛的容颜。
涂向东的这些作品,充分显示了他对大自然和生命界的仰视和崇拜。当然,在涂向东的摄影作品中,也揭示生存的艰辛。这些生活在人类不能生存的环境中的动物,有着惊人的耐力和生存能力。它们必须在雪中觅食,必须在严寒中找到埋藏在雪层下的枯草,必须在冰封的荒原获得饮水……它们还要躲避隐藏在暗处的、随时可能发起攻击的天敌。它们的自由也是有限的,它们必须时刻保有必要的警觉。摄影家要获得这种对动物的理解,并通过这些动物理解自己的处境。而在很多时候,人类在喧嚣的生活里已经忘掉了自己的真实处境。我们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敏感度。在这些动物身上,我们常常看见自己的影子。事实上,人类与它们一起经历了时间的洗礼,甚至一同度过了漫长的童年。
在涂向东的镜头中,寒风中的藏羚羊伫立在地平线上,孤独地望着布满苍云的天空,好像天地的尽头,失去了道路和一切标志物,表达着内心的苍茫感。要么,一群野驴在高峻的雪山下,前途被阻拦,似乎充满了不知所措的绝望。要么就是野牦牛在沙海里跋涉,一个沙丘接着一个沙丘,世界没有边际,只能面对渺茫的前路。在我们看来,它们好像没有家园,也没有可供栖息的地方,它们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它们是一些飘零者,大自然的流浪汉,没有任何目的地的旅行客。还有相伴相随的藏狐,身上穿着美丽的衣裳,却不断回头张望。它们在寻找什么,是不是丢失了什么?或者仅仅怀着对已经过往时间的怀恋,准备背井离乡走向未知的远方?那么,这里发生了什么?它们要到哪里去?
任何艺术品都不是随心所欲、毫无目的的选择、组织和运用材料,不是流水账一样的生活记录,而是不断发现隐藏在事物背后的认知结构,并将之放置在自己的作品中,然后通过读者的阅读、想象、思考,最终完成自身。它也不是对对象的简单阐释,而是发现对象之美和呈现其丰富性和可能性。在某种意义说,所有对外在对象的认知都是对人自己的认知,所有的艺术对象中都暗含着人的尺子。涂向东先生摄影作品巧妙地撬动了可视图像、可读语言和隐含的复杂语言之间的缝隙,使得镜头中的背景和动物图像,具有了某种寓言的性质。它的物象和色彩旋律,不仅呈现了水墨画般的意境之美,也以独特的构图揭示自我的精神奥秘。它不仅仅是一些光影的碎片,而是以其浑然一体的整体性,呈现了荒凉地带蕴藏着的极度辉煌的人类精神资源。在后工业化和全球化的现实中,我们所面临的种种危机和困惑,有可能从遥远的、我们认为的贫瘠荒凉之地,找到富有启示的解答线索。
他镜头中的线条、色彩和物象,有效转化为诗意盎然的意象,使其具有强大的认知辐射力,并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我们可以感到,这不是一些封闭的、被有限视野框定了的画面,而是可以不断扩展和延伸的巨大空间。里面的一切会一点点逼近我们的已经高度物质化的世界,逼近城市的水泥森林,逼近所有的娱乐和无厘头的快乐,以至于唤醒我们的种种思考。可怕的是,我们在娱乐中发出一阵阵笑声,但不知道为什么笑。我们在生活里感到焦虑不安,我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焦虑不安。我们不停忙碌,也不知道这忙碌的意义何在。总之,我们忘掉了思考。现在,我们从这些图片里想起了什么,它唤醒了我们。于是我们发现,我们应该思考点什么了。我们的世界里并不仅仅有我们每一个人,还有更多的事物,我们未曾抵达,也未曾看见。无边无垠的无人区、深蓝的天、迅速消失又忽然集聚的云、雪域高原、蓝色的河、单调的黄色沙漠、反射着耀眼光芒的雪山、野驴、藏羚羊、岩羊、藏狐、野牦牛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生存者,一切炫目而壮阔、苍凉而悲壮。还有在这茫茫阔野上消逝的时光,它意味着什么?
摄影家千里驱车、历尽艰险深入无人区,他们在寻找生活的象征,寻找稀有的希望,寻找另一个含有希望的时间箭头。在这荒无人烟的无人区,在雪山高原之间,在河流和蓝天之间,在悠悠白云和不可逾越的绝望之间,能够找到永生和不朽,找到遗失了的过去、被丢弃的思考和被遗忘的神灵。我们会在无人生活的地方,发现自己的精神传奇。
(选自《映像》年第7、8期)